原文发表于2007年10月24日《北京晨报》,本文经艺术家本人整理。
记者:杨现富 侯素平
受访:张修竹
时间:2007年10月16日
地点:京西后海
据我们所知,圈子里有很多人喜欢你的艺术,大家很关注你的创作状态。最近听说你创作了一大批表现当代女性题材的作品,水墨、线描、油画、雕塑都围绕这一主题,请你介绍一下这方面情况。
近两年所作,一是“逝水流年”线描、水墨系列,二是油画、雕塑统称“梦象”系列,二者可切换交融为一体。都是围绕东方式的对当代女性窥探式解读,其中自然隐含着我独特的心理个性。
“似水流年”是汤显祖《牡丹亭》第十出中的唱词,也是《红楼梦》二十三回中林黛玉隔墙耳闻的《牡丹亭》戏曲词,加上前后关联的词曲,表达了东方女性娇艳悱恻的情愫形态。我在雕塑系列的标题中作了直接引用,而在其他系列中将“似”切换为“逝”,均合我的表现意度。“梦象”纠缠着艺术和人性当代性的诠释。当代艺术所呈现的“多义性”、“模糊性”、“朦胧性”交织在“心理上及精神上的裸露想象中产生的无穷回味”中。在性的圣洁和神秘被物欲贱化的今天,性想象显得弥足珍贵。
你认为对女性的解读上东方和西方有什么区别?
东方,特别是中国是含蓄的、优雅的;西方是直接的、狂躁的。但在人性的深层次解读上,东方隐含有一种虚伪。在中国的封建时代和欧洲中世纪对女性有两种表象不同的残暴,但性质都一样。比如小脚和贞操锁,只不过穿上绣花鞋的小脚显得很优雅。最近,我特别着迷于董其昌的山水,其冲和淡泊及自由灵性已臻禅境。但董品行不端,其霸女恶行导致“民抄董宦”,封建文人这种人品和画品的对立在过去不止他一个人,程度不同而已。
你怎样从艺术上表现你对当代女性的解读?
这个问题很复杂,我作品中有很多意象连我自己都说不清,也许有潜意识的流露,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。前年在一次中法画家联展上,有位法国画家说:中国人画仕女包括他画的女人体是抚摸出来;说我呢,画女人是窥探出来的,有抓扯进去解构那种感觉;德库宁呢,是把女人暴力解构,撕碎、压扁后挂起来。我认为,抚摸的那种有点虚,他们往往把女人当尤物看待,隐含着一种更霸悍的男权。事实上,女人作为社会的人和自然的人,她们永远会被男人窥视和想象,也如同男人会被女人想象和窥视一样。在男人表现女人的作品中,无疑会留下男人窥视和想象属性的痕迹,这当中有人的普遍的共性,但除了表现出地域和时代的特性外,更重要的是艺术家独特的心理个性,哪怕这种心理个性是扭曲的,因为他是真实的。作为生活在社会中的生命体,女人呈现着,同时被包裹着,在包裹中呈现着,如同隐没在艳丽后面灰色里的鲜活和无奈。女人自怜、自虐、自恋的对面是男人。岁月和社会生活对她们更无情。
我试图在“梦象”、“逝水流年”的命题下表现出这种充满对抗的紧张,这种矛盾错落中的包裹、约束、奔突及撕裂式挣扎。我在消解并重构这种感觉,这种解构是真实的,是我对当代女性的感悟。我始终认为,真实地表现自己就是真实地表现这个世界。
在你作品中出现的纽扣符号甚至直接现成品,其中包含着什么意义?
对现成品的使用是现代艺术语言的拓展,在我的抽象、半抽象表现主义色形画面上使用现成品纽扣,是想通过这一符号让艺术表现同现实作直接的链接和思维切换。在我所有这个命题的作品中,我都在强化纽扣这一个符号。纽扣作为近现代服饰文明由实用演变为审美要素的重要构件,早已衍化为一种道德和心理的文化符号,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。当然其中有我个人的心理因素。我作品中很多女人服饰意象很中性甚至男性化,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心理沉积。
作为一个独立思考的艺术家,你的创作好像从不追随国内艺术的所谓主流。
一个艺术家的生存状态同其艺术形态密切相关。我天性内敛平和,属于退避型人格,但艺术表现欲望上充斥着不安分和反叛性。双重乃至多重性的对立性格纠缠在我的人生和艺术创作中,充满变数,这是我的特点,也是时代的特征。我没有受过显赫教育的背景,也没可依托的宗师门派。无法进入现代教育体系和宗师门派形成的圈子,尽管现在主流评判体系已多元化,但同时也就形成更多的圈子和山头,而这些圈子又纠缠在社会普遍存在的利益纷争之中。我的退避型人格和艺术形态的不确定性,也决定了我进不了这些圈子,也就不可能进入主流评判体系的视野。现在这个社会的生存秩序是西方思维方式主导的,具有攻击型人格的人占便宜,退避型人格的人吃亏。但我信这句话:“当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,你就是你自己。”正是江湖险恶,门派林立,才有任我行和独行侠存在的理由。
作为一个国画家,你在油画和雕塑方面探索走得很远,形成了自己十分特别的艺术语言和符号,给艺术圈造成了很大震动。
“震动”二字让我接受不了,我也不可能震动谁。准确的表述应当是:“让了解你过去的那些人感到怪怪的。”
我近两年无论是水墨、雕塑还是油画的创作都是自然形成的,就是我想表现这些和想这样表现。我无意去当雕塑家、油画家什么的,也没有人阻止我这样去做。我近两年不管什么形式的作品都有内在联系。其一,是“梦象”、“逝水流年”这一表现当代女性的明确主题;其二,表现手法都是中国式的传统写意,不管是水墨、雕塑还是油画我的油画和雕塑都有水墨写意的感觉,有国画家的精神感觉,对于我来说,区别只是工具和材料不同而已。好在眼下艺术生态有了重大的转折变化,在艺术的外沿不断拓展、边缘之间不断模糊化的今天,谁也不可能轻松地踩扁你。我的艺术自然有她生存的理由和生存的空间。只要你不在乎别人带不带你玩;也不在乎别人买不买(你的作品);更不在乎别人说你什么。但“从心所欲不愈矩”。我的底线是表现真实的自我,表现一个中国当代本土艺术家的当代意识和传统精神。
我们知道,你是一位资深的美术编辑,这种职业生涯和工作背景对你的艺术创作形成有多大影响?
我一生比较坎坷,阅历也就相对丰富。但对我艺术提升和帮助最大的经历还是当编辑。一是因为工作关系,逼着你不得不读些书。另外,美术出版社画册编辑工作性质位置在圈子里比较边缘化,在具有包容性的同时也要具备前沿性。同各层面各方位艺术家的接触面较广,可以开阔自己的视域。另外,艺术信息的获取和积累也有优势。这肯定会影响你的思维方式,很有点那个后现代主义“无所不及、无所不能”、“海纳百川”的意思。
你怎么看“后现代主义”?
我看过一些书,没太弄懂,又出现了什么“后现代后”,我看提出它的西方人也没理顺它。现在这个提法好像又过时了。但其形成的原委我还是看得明白。这和当代社会信息传播方式飞速发展和人性的不断解放有关,人性包含个性,解放人性也就赋予了个性的自由发展。过去不可能做到的事,现在可以做到;过去不能做的事现在可以做。包括我们可以重新解读一些东西,比如对传统的重新解读。从艺术家角度而言,比如信息,过去知识信息(包括艺术资讯),特别是图像信息,具有垄断性(没有公众渠道)。过去没有图像复制技术,人们对信息的接受有定向性和狭隘性。皇帝是拥有图像资源最多的人,要把自己的藏画看完,得把搬运的太监累得半死。董其昌就了不得了,家里收藏颇富,还有一帮哥儿们同僚手里的藏品也可以拿出来“品评鉴赏”,但也只是一小部分,没有的,只好通过鉴藏典籍及其他文字资料去想象。董其昌创建的鉴识体系,除私心外,得之于图像信息的拥有,同时也失之于图像信息的局限。那时,一个普通读书人学画难就在这里,你很难获得层次较高的图像信息,看都看不到。那时传播靠什么呢?没有第一手观赏临摹资料,比如临宋画,临黄公望、王蒙、倪瓒的东西,有的人只能临到第五手的,能临到第二手的,也就觉得很不得了。跟着师傅画,陈陈相因,近亲繁殖,何言跨越。临碑拓、木版之类的硬版,董玄宰还可骂你个“参死句”。
现代图像信息复制技术和传播方式的发展,让图像信息的获取更趋平民化。这种演进,在失去董其昌时代“静定”文化语境的同时又改变了整个文化艺术格局。现在,不要说是画册、光盘、网络这样一些普及的媒介,在一些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城市,当然北京、上海这样的城市更能感觉到这种便利。各种类型的展览目不暇接,包括引进的一些国际级大展,西方大国博物馆、美术馆精品都能在国内看到。几年前,中国四大博物馆的历代绘画精品在上海博物馆展出,买张火车票去上海,就可以几乎零距离观赏这些在画册上早已熟悉的经典。有心力者,还可到欧美法零距离观看西方经典原作。没有这样的社会环境,中国当代油画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本土化进程,更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学术和市场的评判体系及价值体系。随着30年来出版空白的逐渐完整填补和近10年来图像信息传播方式的变革,我们已经可以在图像上整体感受世界文明遗存,包括东西方整个美术史中的图像遗存。
“人性的解放”对艺术的发展有什么影响?
30年来,中国社会的变革进步是非常巨大的,特别是我这样一个经历过“文化禁锢”和“人格践踏”年代的人,感受是非常深切的。这些年,除了经济高速发展外,人性也逐步得到解放。现在提倡“和谐社会”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。“和谐”需要建立包容和平衡人的共同生存秩序。其中当然包括对个性的尊重和包容,当然这种包容的底线是你不能危害他人和社会。“和而不同”的中国古老哲学思想对接了当代社会的发展趋向。在工业化以前,在中世纪,中国更是这样,个性被制约、桎梏,所以社会要发展什么呢?人性的解放,人性的自由,有了此前提,人的创造力才能得以充分地发挥。你的著作也好,艺术表现也好,让人性解放。现在这个社会(包括宽泛)逐渐具备了对艺术家个性尊重和包容的宽松环境。这个性呢,有艺术的个性,有艺术家艺术的个性,有艺术家生命的个性。当然,在这里我并不反对艺术“成教化”的功能,“成教化”也应被包容,尽管这是一个强势群体。圆融无碍,无可无不可,这才是建立当代艺术和谐共生秩序的真谛。
当前这个艺术生态环境有利于我目前的创作状态,有利于我这样一个到老了在艺术上都不会安分的人,可促进我艺术表现的多样性和表现力的持久性。